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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笺***********************************提要:清代小说。

六卷十八回。

有迎薰楼刊本,题“玩花主人评”。

阿英藏本作者署“澹园”,其真实姓名不可考。

书叙唐朝才子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热恋。

霍善丹青,画《听莺扑蝶图》。

裱画匠误送至尚书之女郦飞云处。

郦甚喜爱,恋画中书生,题诗于其上。

诗成,被燕子衔去,复为霍都梁所得。

两人俱各相思成病。

适逢朝廷开科取士,霍与友人鲜于佶俱入场应试。

鲜于佶贿买吏人调霍卷为己作。

榜未放而安史之乱起,郦、华乱中失散。

郦为节度使贾南仲所救。

贾主婚以郦飞云嫁霍都梁。

华为郦尚书所救,收为义女。

乱平后,金榜出,鲜于佶竞列榜首。

华行云素知鲜于佶丑行,遂以实告郦尚书,另行严试,鲜于佶丑行败露,霍都梁终点状元,与华团聚小说根据明末阮大铖同名传奇改编,唯首尾各加一回。

首回痛诉阮大铖为魏阉余孽,然亦盛赞《燕子笺》,认为不可因人废言。

末回以比较小说与传奇之异作结。

全书虽未脱离一夫多妻、才子佳人的俗套,但情节曲折生动,人物描写细腻感人,语言活泼而富有情趣。

书虽据传奇改编,然能根据小说特点,形成独特的风格,并不给人以蹈袭之感。

唯书卷气较重,不够通俗平易。

尾声以鲜于佶得阴司果报、两女俱得浩封作结,为蛇足之笔***********************************第一回别恩师来都应试馈良朋水墨观音扶风才子,嫖姚后裔,霍姓都梁。

挈友长安取应,为试期尚远,追欢笑,暂过平康。

丹青笔,听莺扑蝶,小像写云娘。

不料朱门有女,与青楼一样,窈窕相当。

把春容笺咏,燕子衔将。

被同侪计构,更名姓,决策勤王。

二美并,麒麟高阁,走马状元郎。

——汉宫春天地间,惟婚姻一道,总由天定,莫可人为也。

有三媒六妁得就姻缘的,也有始散终成才全匹配的。

更有那东床坦腹是择婚眼高的,屏风射雀是宿缘暗合的。

还有那红叶流水竟结丝箩,纩衣题诗终成眷属的。

自古及今,难以枚举,独有才子佳人凑合最难,往往经多少离合悲欢,历无限是非口舌,才能完聚。

总而言之,须得月下老人婚姻簿上注了姓名,虽然受些险阻,到底全美。

我故说:

“婚姻一道,总由天定,莫可人为也。”

闲话休题,我且举一件最奇的故事,说与看官们听。

且说大唐元宗年间,有个才子,姓霍,名都梁,表字秀夫,扶风茂陵人氏。

原是嫖姚后裔,近来流寓西京。

生得貌赛潘安,才过班马,浑身潇洒,满腹文章,不止歌赋诗词,还晓丹青妙技,只是双亲早逝,室家未偕,异地漂流,萍水游荡。

幸蒙任广文先生,姓秦名若水,是位老成前辈,与霍家世交,因爱霍生才学,邀在署中读书,朝夕谈论,甚是相合。

这日,霍生独坐书斋,忽生感叹。

说道:

“近蒙秦先生以国士待我,甚深感激,但念自己景况,孤身无倚,不免凄凉,不知何日能遂凌云之志,得效于飞之欢,才完我终身大事。今当春明时候,景色撩人,不能到郊原闲玩,且在这书院周围池苑游赏,一面消遣消遣。你看:池中梅花倒影,岸上莎草铺茵,才过残冬,又临明媚,果然另是一样景象。闲常想那潘安仁容颜美丽,每逢游玩妇女见了他,掷果满车,偶因元宵佳节,遇佳人遗金雀一只,结了姻缘。后住河阳,名为花县,千古流芳。我霍都梁虽有才学,功名未就,红鸾未盟,为何这样命薄?”

正自己嗟叹,忽见本学一个门斗,走到跟前,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见了霍生,说:

“这封书是鲜于相公捎来的,说道长安今岁黄榜招贤,他已起身,在路上客店中,专等相公同行。”

遂把书递过来。

霍生接在手中,拆开封口,暗暗念完,说:

“既是鲜于相公已行,我就收拾早晚赶上,与他同去极好。”

门斗说:

“在下极承相公看顾,但斗胆有句话,不好说得。”

霍生道:

“但说何妨。”

门斗说:

“我看那鲜于相公做人,比不得相公。猫头鼠眼,不是至诚人,况且花柳场中,不觉着意,不要学坏了,不如各奔前程才好。”

霍生道:

“多谢你好意。只是我与他同窗日久,暂与共事,也自无碍。等我登科后,自然好歹分明,不能相染。你与我请秦爷出来,当面辞过,明早好行。”

门斗遂把话传进去,秦学官闻听,说:

“今日报来,我已升汧阳县令,文凭限定、走马上任,正要与门生霍秀夫一别而行,不知请出来有何话说?”

霍生见老师出来,施下礼去,秦公答还。

霍生道:

“门生数年深蒙教训,今日有同窗书到,说试期已迫,约同一齐取应,特请老师出来拜别,明早便可登程。”

秦教官道:

“原来如此,可喜可喜!贤契高才博学,国士无双,此去南宫,定占魁眩老夫今日闻信,升任汧阳,目下也要打点上任,有些微卷价,聊代饯行。等候登科,再申薄贺罢!”

叫斋夫把卷价取来,送于相公。

霍生接过来,说:

“多谢老师费心了。”

然后拜下揖去,秦教官道:

“好说。但愿你此去莺迁上苑,鱼跃龙门,便不负吾属望之心了。”

霍生道:

“门生菲材,恐不能如老师之愿。书箱、剑匣俱已齐备,就此拜别,明早好行。”

遂拜辞起来。

秦学官道:

“明早老夫也不亲送,一路保重,须要小心。”

霍生道:

“承教。老师请回罢。”

遂各寝,准备明早起身。

正是:玉壶春酒正堪携,野店山桥送马蹄;此后长安望明月,陇头流水咽东西。

按下霍生别师赴约不题。

却说朝中礼部尚书姓郦名安道,原是科甲出身,现膺此职,为人端正,不徇私情。

夫人鲍氏,治内幽贞,止生一女,名唤飞云,性格贤淑,容貌俏丽,不但针指百巧百能,又且甚通文墨、诗词歌赋,件件皆精,但是老年乏嗣,未免不足。

这日退朝回来,衙门无事,欲在园中花下消散片时。

因分咐院子,快请夫人、小姐出来。

院子进内传禀,只见夫人领着小姐,同到堂中。

施礼已毕,郦尚书道:

“夫人、女孩,我年过六十,齿发渐衰,宦场中原该知足,早避祸灾。但我屡屡上本,求告归休,圣上总是不允,却怎么样好?”

夫人说:

“相公,如今国家正当多事,况你年纪未甚衰老,须当努力公家,岂可遂图私便。”

郦尚书道:

“夫人也说得有理。”

飞云道:

“孩儿见此春光明媚,爹爹退食余闲,今日办下春酒一杯,与母亲一同为寿。”

郦尚书道:

“如此生受孩儿了。”

遂各安席,小姐亲自送酒,郦尚书饮了几杯,乘着酒兴,说道:

“我少年登第,屡受皇恩,今已衰残,常欲告老还家,祭奠祖宗,拜扫坟墓,将里中亲明族人,朝朝宴会,才慰老怀。争奈安禄山在汉阳谋成不轨,难以脱身。”

夫人道:”相公!我夫妻两个举案齐眉,彼此相依,休因乏嗣,只管凄凉。

”遂指着飞云小姐说:

“女孩知书达礼,真是女中魁元,将来择个佳婿,尽可欢畅。”

飞云闻言,从(重)新再拜道:

“但愿爹妈康健,情甘服侍终身,何必定结丝萝,反多隔碍一家。”

正在叙谈饮酒,看花赏梅,忽外面击鼓传事说:

“有天雄军节度使、同年贾老爷,差人有书,在外伺候。”

郦尚书吩咐:

“与我取进来。”

这门官从转桶送进,院子接过说:

“禀老爷,书扎在此。”

郦尚书接书拆开,看得明白,然后对夫人、小姐道:

“这是我同年天雄节度使贾公,名唤南仲,与我交厚,如同胞兄弟一样,是他差来问候的。只是礼物太多,那有全收道理!”

夫人道:

“这来意甚远,受他一两件,才觉使得。”

尚书看完礼单,踌躇了几番道:

“也罢,受了他吴道子《水墨观音》像罢!取过来看。”

院子疾慌展开,尚书仔细端详道:

“此画果是吴道子真笔,如今是难得之物。”

小姐从旁观看,道:

“这一幅像,给了孩儿供养罢。”

郦尚书道:

“使得。”

遂叫院子:

“你可领了这幅画,装裱齐正,送与小姐供养。”

院子说:

“晓得。老爷,本衙门应官、裱背缪继伶,裱手甚好,发与他裱罢。”

尚书道:

“这也由你。你可吩咐贾爷的差人,明日领回书便了。”

院子应声:

“晓得。”

郦尚书道:

“明日衙门有事,早早安息,我们一同回院去罢。”

只因这轴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后回分解。

第二回候场期店里栖身谋叛逆途中打猎话说鲜于佶在途中等候霍生,不住在店门口盼望,口里说道:

“我为何约霍秀夫同行?预备场屋中倘不结局,求他代作,代作是我的救命星儿。我想幼年与他同窗共读时,他生得聪明,又且勤学,手不释卷,所以养成这样学问。我偏拿起书本来,便生困倦,离了书房,分外精神起来,这却是甚么缘故呢?”

又想:

“我别样事情,件件精通,若要哄我、骗我,是万万不能够的,惟有文墨上偏偏煳涂起来。再论我家道不乏银钱,油、盐、酱、醋、柴、米、茶,诸班俱有。要说腹中墨水,之、乎、也、者、矣、焉、哉,半点全无,如此不装斯文也罢了,无奈心坎上又要博个虚名,每逢进场,称了人家。无数老兄交卷出来,我又大模大样妄说:

“头名显然是我。”

这事不过自己知道耳。

今年大比将近,前日曾托门斗约秀夫霍同窗一同应试,此人才学过人,且为人忠厚,易于撮弄,料场中未免烦他改正,求他代作,他一定不阻绝我。

想他此时也就来了。

”抬头一望,只见佩剑乘马速速行来,将到面前,见了鲜于佶,攀鞍下马,彼此拜揖。

鲜生道:

“霍兄来了,可喜可喜!昨日寄去书,想已到了,小弟在此专候。”

霍生道:

“前日承兄相约,多有感激,因与学中秦先生相别,故此来迟,有罪了!”

鲜生道:

“今日天气晴和,正好行路。请,请!”

霍生道:

“如此有僭了。”

二人一路上走了些垂杨古道,接岸长桥;宿水餐风,晓行夜歇,不觉已到长安地面。

进了城门,绕街越巷。

鲜生道:

“此处就是向年姚店主门首了。这人小心,还在他家寓罢。”

霍生道:

“使得。店主在那里?”

店主出来说道:

“原来是二位相公,请里面坐。”

二人转进店房,施礼已毕。

鲜生对店主道:

“别来数年,还是这样强健,不想是七十岁的老头儿。”

店主答道:

“好说,好说,二位相公风采,也比往常大不相同,今来必定一齐高发了。只是一件,如今场期改在四月初头了。”

霍生问道:

“这是甚么缘故?”

店主道:

“为着安禄山有作乱消息,故此朝中有事,把科场权迟一迟。”

鲜于佶向霍生道:

“如此说,我们来早了些,还去家中看看再来,何如?”

店主道:

“功名大事,没有个打回头的道理,就在寒舍将就住一住,一两月光阴,也是容易过的。”

鲜生道:

“也说得有理。只是清清的,住在这几间房子里,面朝人家“子曰”、“子曰”,这却挨不过。

还在有趣的所在走一走,耍一耍,才好。

”霍生笑将起来。

鲜于佶道:

“老兄笑怎么?想是笑小弟才到这里,就要闲游,如此没坐性的?”

霍生道:

“不是笑老兄,小弟有桩心事。”

鲜于佶道:

“老兄心事,小弟猜着了。”

遂附霍生耳边道:

“可是这个人?”

霍生大笑道:

“瞒不过了。店主人,我问你,我昔年在此相会的女客华行云,在家好么?”

姚店主答道:

“闻得云娘自别了相公,一心心只要相从,如今也不十分留客了。”

霍生闻听,遂念道:

“轻风细雨梅花润,走马先过碧玉家。”

按下鲜、霍二生在店中等候场期不题。

却说安禄山现为范阳节度使,天生异种,滥受国恩,聚草屯粮,私畜铁骑。

凡他节制诸镇,受他要挟,论起理来,朝廷待他何等隆重;论他自己,富贵已极,也该知些进退才是。

谁想他偏偏不安本分,要生妄想,说道:

“争奈杨国忠这老儿,与那达奚珣一班的人,常在朝廷说谮咱家,说咱原是奸人,必萌异志,仔细思量起来,咱在边境,他们在里面,到底出不得这狗头算计。因此上整顿人马,直犯长安。你看所过州县,望风瓦解,近日又差何千年、高邀两人,假献射生手为名,掳了杨光翙,赚破太原城池,好歹歇马数日,刻期就要渡河,这都不在话下。今日天气晴和,众军士,前去帐外沙地上打围一遭。”

众军闻听,不敢怠慢,摆开围场,一齐喧喝,草坡中烘起兔来。

或撒犬,或鹰或箭射,纷纷扬扬,乱乱腾腾,打猎一番,得了许多野物。

军士上前道:

“禀大王,可以消停片时,等众人马略歇一歇。”

安禄山道:

“使得,使得。”

只见禄山坐在毡上,命女乐奏乐、奉酒,真个美女递酒,弹起琵琶,歌的歌、唱的唱,舞裙飘洒,韵响叮当,痛饮了一会,天色已晚,吩咐回围。

正是:乱云飞碛满渔阳,旧是蚩尤古战场;飞骑归鞍挂双兔,弯弓犹自射黄羊。

将禄山欲犯长安,暂且按住,至于行云故事,须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旧知交款留文士重相会写赠春容话说长安一个妓女,姓华,小字行云,生得雅秀,天然姿容,真是门户班头,平康领袖。

虽然品贱,绝不轻狂,胸中常常有从良之心,但未遇厮称儿郎,所以未敢轻举。

自从前年逢着茂陵才子霍秀夫,与他有旧。

只因初逢,不肯起齿,也存着交浅,不敢言深之意。

幸喜目前又来应试,因场期尚远,寄遇京师,行云因接来暂同居住,以便读书。

说道:

“你看霍郎聪后多才,至诚不假,私心暗约,可托终身。今日小雨初晴,瓶花香绽,明窗净几,甚是可人,不免请霍郎出来闲话一回。霍相公,有请!”

霍生闻听,转出画阁,见了行云说道:

“曲意款留,一言难谢!”

行云道:

“霍郎说那里话。只是陋巷茅檐,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

霍生含笑道:

“各色花都不讲,只这一朵解语花儿,饶他踏遍曲江,也没处寻得。”

行云微笑。

霍生望桌上看了看,问:

“云娘,这桌上手卷是什么画?”

行云答道:

“邻舍女伴家借来看的,是一卷《昭君上马图》。”

霍生展开一看,道:

“果然画得好。云娘我看你的天姿出色,与这画上昭君,分明一般模样,不差甚么。”

行云道:

“诸般不像,只是桃花薄命,流落青楼,也与他出塞的苦,没甚差别!”

说完,不觉伤感起来。

霍生道:

“云娘,不必烦恼,小生一向略晓得几笔丹青。你看,今日流莺啼树,粉蝶过墙,风景宛然如画。我与你画一幅《听莺扑蝶图》,描写得十分喜洽,免得你欢处生愁,啼痕界面,如何,如何?”

行云道:

“久闻霍郎丹青妙绝,只是奴家风尘陋质,怎好相烦大笔。”

霍生道:

“好说。”

遂将绢铺在桌上,调起颜色,把笔在手道:

“云娘,待小生将你细看一看,方好落笔。”

因从头至脚看去,一面画着,一面又看道:

“怎么腮边这一点红得如此?果然人面桃花了。”

行云闻听,忙取镜子自照,又将画一看道:

“果然像到十分。”

霍生道:

“像只像得你的样儿标致,至于带笑含嚬、无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韵致,教我怎么画得出来?”

重新又把《昭君图》与画的比看,笑说道:

“昭君,昭君!,我说云娘一定不让的。我岂肯学那毛延寿,故添黑痣,坏你娇容?”

行云起来拜谢,霍生拦阻。

行云道:

“奴家的意思,还要霍郎把自尊容,也画在上面,方才有趣。“霍生道:

“这却也好。只是小生是下界文魔,怎敢与个玉天仙并在一处,可不惶恐!也罢,趁此余红残粉,也不得出丑出丑!”

遂起笔来,向池中顾影,又向镜中窥照一番,方才落笔。

不多一时,染抹停当。

行云仔细一观,说道:

“风流标致,果然活现,只是你一付文心,连你自己也描写不出。霍郎!你不但文词压倒一世,就是那丹青,世上那有这样出色的才子?难得!难得!”

两人正在欢欣时候,那料鲜于佶思量要访霍生。

说道:

“这几日身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寻他,温存一温存,帮衬一帮衬。到那入场期,才得如此,如此。你看转弯抹角,已是华行门首。”

叫门进去,对霍生道:

“这几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曾时常来看老兄与云娘,违教,违教。”

霍生道:

“小弟也有些小恙,因此失候鲜于兄。”

鲜于佶道:

“兄的病,我都晓得。”

因附耳低语,笑将起来道:

“可是这样?”

霍生也笑道:

“休得取笑。”

鲜于佶因看见桌上的画,问道:

“这是那个画的?”

霍生道:

“不瞒兄说,是小弟胡诌的。”

鲜于佶细细瞧瞧,笑说道:

“原来是你两口,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了。如何像得这样?将画贴在自己面上。”

霍生道:

“这却怎么说?”

鲜于佶道:

“一向不得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画儿上略讨他些便宜,莫怪!莫怪!”

霍生笑了一笑。

鲜于佶道:

“云娘,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如此一幅好画,切莫被人裱坏了。那贡院门首缪酒鬼,手段极高,是答应礼部衙门的,可着人送去与他裱才使得。”

行云道:

“这个一定尊命的。”

鲜于佶道:

“今日小弟要发兴吃几杯酒了。云娘也请破例,唱一个极锁心的曲儿,等霍兄大家乐乐才足。”

行云道:

“就请到暖阁中小饮便了。”

鲜于佶又道:

“霍兄!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画儿罢。”

霍生道:

“休要取笑。”

三人饮酒到起更时候,方才归去。

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图画领春风。

流莺巧作周遮语,痴蝶深穿宛转丛。

只这一幅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臧书吏陈说场弊缪室婆醉施酒疯话说长安一个书辨,姓臧,名不退。

他说道:

“一切场内编号誊卷,皆是我掌案。每年有人来打点,也要做一两桩事儿,故此主顾越多。上年有茂陵一位姓鲜于的朋友,来央我办办,因机会不凑,不曾与他成全。那晓有这样好人,分文也不来倒龋,今年不知此人可曾到否?若到时,须去望他一望,或者又要央我也不定。”

正是:闭门家里坐,钱从天上来。

这老臧正在猜望,谁料鲜于佶恰来相访。

说道:

“此是老臧的门首,待我敲门。”

问道:

“有人么?”

臧不退闻听开门看视,见是鲜于佶,拜下一揖,说道:

“小弟正在这里念老兄,向年做事不周,甚是羞愧,反叨厚惠,何以克当!”

鲜于佶道:

“这些小意思,何劳挂齿。常言说得好:

“有心来拜年,端午也不迟。”

今年一定要烦老兄,与我着实设个法儿,务必弄得十拿九稳方好。

”臧不退把眉头一皱,说道:

“有了。我想代作传递,未必一时凑巧,今科关防严,字眼关节,一毫不通风,只有一个计较在此:这些号数都在我手里编过的,只出场时,上心访着那位朋友中文字做得极好的,便将他甚么号数,察得明白,我悄悄打进去,把两家卷上号改了,如替你做文章一般,又没形迹,此是十拿九稳必中的计较。何如?何如?”

鲜于佶道:

“如此极好。”

遂上前拜谢,说:

“我家广积银钱,只想顶纱帽戴。倘能成我功名,不忘大恩。”

说过,

“如今现封银五百两,待榜上有名,那时加倍相赠。”

臧不退欢喜道:

“只一件:老兄事成高中后、做官时,还要许我一两次肥抽丰才使得,那时莫要做张智,诸事不应。”

鲜于佶道:

“说那里话!我们往酒馆内痛饮一回,临时再作商量便了。”

按下他两个计较作弊不表。

却说缪裱背,名唤继伶,他说道:

“因我平常喜用几杯儿,人人都叫我做缪酒鬼,且喜手段高强,生意利市,只为礼部衙门是我当官,时常要去答应。日前礼部郦老爷衙里发出吴道子《水墨观音》一幅,又有一位甚么霍相公,亲自送来《春容》一幅,手工倒是加倍,嘱咐我与他上心装裱。”

说完,望壁上头说道:

“这两项都干透了。今日天气晴明,不免揭将下来,装上轴头,恐怕他们来龋妈妈,快拿出糨盆、煳刷来!”

老婆闻听,走来说道:

“老儿,糨盆、煳刷都在此。”

缪继伶道:

“妈妈,有要紧主顾家一两件生意,你可帮衬一帮衬,完成与他,免得他来取讨絮聒。你来,你来!”

遂拿条凳子,扶着老儿,把画揭下来。

说:

“这一幅是霍相公送来的《春容》”,又揭起《观音》像,说:

“是郦家的。待我洒些云香末子,装在里头,这是辟那蠹鱼的缘故。”

只见老婆子拿酒肉来,说道:

“老儿,我晓得你的尊姓,裱完时,就要几杯烧刀儿到口了。”

缪继伶喜道:

“这是本等。老人家劳劳碌碌,未免要饮几杯,和和筋骨才好。”

这老婆儿遂把酒斟上,劝丈夫饮了,又把肉几片塞他口中,说:

“是烧羊肉,多吃几块。”

饮来饮去,不觉醉将上来。

说道:

“醉了,我们睡去罢。”

缪裱背道:

“青天白日怎生去睡觉?”

老婆儿正然扯住酒鬼胡吵,却说礼部当值的走来,说道:

“这是缪酒鬼的铺面了。里面有人么?”

缪裱背惊问道:

“是甚么人?”

役人道:

“俺是礼部提调衙门,叫你当官的。”

缪裱背开了门,醉醺醺的。

役人道:

“我们来,无别的事。今年大比场中,又要煳房,提调老爷叫你去领钱粮出来,好早叫众人上心快做。”

缪继伶道:

“好苦恼,真倒运!赤春头上,生意还不曾做得几件,就要去当官。”

众役道:

“说不得。你是个当行的头儿,怎么装憨打呆的?”

遂扯着就走缪酒鬼对他老婆说:

“我去到衙门中,见过就来。这桌上两轴画,一轴是大堂郦老爷的《观音》像,一轴是那茂陵霍相公拿来的《春容》,倘来讨时,便递与他。”

缪婆道:

“你去,你去,我晓得!这几件难道就打发不开么?”

只见丈夫随众役去了。

缪婆道:

“好没兴,刚刚吃得象意,要与老头儿叙一叙,答一答,又叫当甚么官。当你娘的官!当你家奶奶的官还剩下半壶在此,老娘不免一齐消缴了罢。”

遂口对壶吃将起来,吞咽有声。

忽听外有人叫门,只当是丈夫转来,开了门,一把抱住,满口叫道:

“我的老痛肉、老宝贝!你来得正好,我的酒兴儿动了,两个去睡觉罢,再休装乔了!”

这院子啐了一口,说道:

“这婆子疯了!你睁开眼看,谁是你老儿?我是郦老爷衙里取画的,你老儿那里去了?多时发与他裱的《观音》像,小姐要供奉,催得紧,快拿与我去!”

缪婆子手指桌上说:

“画么,画在这里不是?你就不是我老儿,便同吃两杯,乐一乐去,何妨?”

院子道:

“这是那里说起!一个女人家,醉得这样一个模样。”

拿起画来,抽身走了。

缪婆起身,犹向外边望着说:

“呸!原来这样不识趣的,这样好热腾腾的酒儿。”

遂扭着头儿,走了数步道:

“老娘这一表人材,难道是歹货儿么?好没福,好没福!”

望桌上一看,道:

“画原来拿去了呀。怎么拿着没袋儿的去?这一轴有袋的落在这里,想是霍家的,且拿进去,等霍家来讨,交与他罢。”

正是:老表千年惯作精,阿婆老去有风情。

不因一轴丹青错,怎得鸾交两处成?院子将画拿去,既然错误,不知还退回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错取画来惊容似赠诗笺去任燕传话说飞云小姐想起《观音》像来,遂叫梅香:

“前日老爷与我供奉的那一幅《观音》像,许久不见院子送进来,想是未曾裱得?你可催他一声,浴佛日子将近,我要挂在小阁中,朝夕供奉。”

梅香道:

“晓得。老院公那里?”

院公走来,梅香道:

“小姐教我问你,昨前老爷吩咐你裱得《观音》像,可曾停当否?目下就要供奉哩!”

院子道:

“已裱完备在此,正要交与小姐,烦你送进去罢。”

梅香接过来说:

“晓得。”

遂回覆小姐,画已取来。

小姐道:

“梅香,这轴画不比寻常,乃是菩萨示现,须要虔敬。你可焚起香来,待我先展拜过,然后供奉才是。”

梅香将画展开,小姐一见惊呀道:

“好奇怪!原来不是《观音》像,是那一家女娘的《春容》,胡乱拿来了。”

梅香指着画,说道:

“小姐,你看与那女娘同扑蝶的人儿,好不画得标致。”

小姐道:

“羞人答答的,一个女娘家,怎么同那书生一搭儿耍戏,那有这般行径?”

梅香道:

“这幅《春容》也不让《水月观音》。”

遂背身说道:

“怎么模样与小姐一般呢?”

遂转身向小姐说道:

“这画上女娘与小姐并没半点差错,是何缘故?”

小姐仔细又看道:

“只怕是那个随手画的,偶然相像,未必有心。”

梅香道:

“你看他安黄点翠,般般相似,那里有没草桥庞儿信笔写成的?小姐又端详道:

“呀!上面还落得有款,待我看看来。“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

”梅香闻听道:

“这也奇怪,怎生也叫做云娘?小姐,你看他螺点眉峰,斜露笋指,满腮红晕,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莲步轻稳,逞着风流,样儿已觉可爱。又喜那寻花蝴蝶,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景致更觉有趣。”

小姐道:

“看他画上光景,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真教猜也猜不来的。梅香,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只是画的有些奇怪,等我再仔细看看。”

梅香道:

“不消换得,小姐留下,当做自己春容正好。”

小姐道:

“只是多了一个人儿,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

梅香又笑道:

“若与老爷、夫人看,真个多了那个人儿;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

小姐喝道:

“休得再说!”

遂归香闺去了。

正是:最是芳心那得似,梦魂应入百花丛。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不知不觉添些愁闷。

一日,徐步亭前,只听春风飘荡,吹得群花零乱。

忽抬头一看,说道:

“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却是为何?你看,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不多一时,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才待欲去,却又飞还。你看,它又在桌上去了,待我扑着他。”

扑了一回,那里扑得着?不觉困倦起来,遂伏桌睡去。

梅香走来,说道:

“呀!小姐才梳洗了,原何睡在妆台边呢?待我轻轻唤醒他,做些针指。”

遂咳嗽一声,小姐醒来。

问道:

“梅香,檐前是甚么响?”

梅香道:

“是檐前铁马无风转得,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

小姐道:

“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茶叶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便惊醒了。”

梅香道:

“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那许多的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

小姐道:

“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

梅香不敢怠慢,将画取来。

小姐端详一会,道:

“若说是偶然落笔,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

一面看画,一面照镜,不觉笑将起来。

说道:

“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

梅香道:

“小姐,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么画得这样活儿。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你看这穿红郎君,乌纱小帽,红杏衫儿,十分标致。常闻有个掷果香车的潘安仁,谅也不肯让他。”

小姐道:

“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我细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

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提笔在手,沉音一霎,挥毫而就。

上面写道: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

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丽儿画一般。

——右调《醉桃源》飞云题。

小姐道:

“我这一首词,也抵过这画了。”

遂把笔搁下。

只见梅香喊道:

“好古怪!怎么梁上这燕子,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待我扑下他来。你看,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家小姐的笺!”

小姐笑道:

“傻丫头,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只得它他罢了。”

梅香道:

“也罢,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小姐就在亭中歇歇。”

打发梅香进去。

小姐道:

“咳!适才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

笑了一笑,又说道:

“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委实可人,我方才题词,被燕子衔去,也与御沟红叶故事一样,凑合才好。”

正是: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燕子衔去的笺,不知落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霍秀夫曲江拾字贾南仲虎牢安营话说霍生住在行云家,等候场期。

他说道:

“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一小像,十分得意,谁想拿去装裱,被一个裱背匠人错送到别处去,倒取了一幅《水墨观音》来,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咳!小生笔迹,虽然比不上吴道子,但云娘模样,恐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这桩事也可笑,叫我那里去寻访?只得由他。只是试期尚远,客路无聊,不免悄悄地去曲江堤上,散步一回。你看柳丝如金,桃颜似火,东风阵阵,满地落红,真是春天景色。我也无心赏玩,腹内事却按纳不下。想起前日那轴画,描写云娘逼真,就别人错取去,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可以借用,纵收了也是枉然。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偏错了一幅《观音》。如今他就挂在小阁中,焚香换水,也着实有趣。来此是曲江边了。新晴风景,真个撩人呀!你看这燕子飞得好奇,怎么只管在我头直上,幌来幌去,似认熟的一般!你看他,随风往来,为何掉一撮红毛羽来?待我看是什么东西。”

抓起瞧了瞧,惊讶道:

“不是毛羽,是一片红叶大的笺纸,写了许多蝇头的细字在上面,待我看来。”

遂把《醉桃源》词念了一遍。

细细看这词,像是收了《春容》画的,怎生语气、笔法件件精细,分明似个女儿家模样。

“咳!我刚说天下未必有像行云的人儿,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那末句说:

“丽儿画一般”,就是一纸供状了。

霍都梁,霍都梁,你却难以消遣!且住,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容,早间尚在那里纳闷,如今不免疾忙回去,与他说这画有了下落,省得他烦恼。

”转弯抹角,已到门首:

“开门!开门!”

行云闻听,开门问道:

“霍郎,你早间出去,在那里行动来?”

霍生答道:

“云娘,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了一回。”

行云道:

“曲江光景如何?”

霍生道:

“那边光景甚好,忽见一个燕子,衔着一片花笺,从空落下,拾起来看时,却有词在上。你看词上,分明是为错收了你《春容》而题。你莫要闷,待从容访问,取来还你。只是叫做甚么飞云!”

行云道:

“霍郎,你与我画的《春容》,奴没福分时得展玩,那燕子衔来词笺,定有奇缘,好好收藏,待场后从容寻问这画的下落便了。”

二人说话中间,忽保儿走来,道:

“霍相公,方才鲜于相公寄信来说,今日礼部出了告示,明早就要进场,请五更头早去。”

霍生答应:

“知道了。”

对行云道:

“怎么陡然就开起科来,我身子受了晓风,有些不爽,且在小阁中将息将息,这笔砚各件烦云娘替我打点打点。”

行云道:

“一齐应用之物,奴俱明白,自然收拾停当,不必记怀。”

把霍生预备进场,暂且不题。

却说天雄节度使姓贾,名南仲,就是前次送《水墨观音》像与郦尚书的。

他本邢州,立功边境,因渔阳一带有些举动,他说道:

“俺蒙皇恩,简任节镇天雄地方,我的丹心如斗,常想裹革以酬圣主。争奈安禄山这厮,本是庸流,滥邀天眷,闻得他起兵范阳,连破许多州县,下官只得整兵秣马,赴阙勤王。我想:潼关有哥舒老将军在彼把守,定然牢固;只恐禄山从虎牢小路抄袭商南,长安未免震动。众将士们!你可扎住营盘,在虎牢关口,不许范阳兵一人一马闯将过去。传来烽火,上心探看,梆铃器械,务要整齐。但逢贼骑来冲,便当奋勇截杀,如有退缩,军法从事。”

众军一齐答应:

“得令。”

贾节度吩咐起营,正按着队伍一齐前进,不敢错乱。

贾节度一路上,恨恨不平,说道:

“禄山,禄山!你这鼠子!朝廷待你不薄,胆敢纵横,出穴弄兵,教那些生灵,受此涂炭。可恨!可恨呀!前面就是虎牢关了,可抢上去扎住营盘。”

众军应声:

“得令。”

不多一时,一队一队、一层一层把虎牢关周围如铁桶一般。

又传下令来,断不许放贼奴过关。

正是:白马将军频破敌,肯教胡骑度牢关。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机关泄漏梅香口丑态翻成皂隶言话说郦尚书、鲍氏夫人,忽见飞云小姐茶饭懒进,只是要睡,面貌瘦损,十分放心不下。

因传院子过来,吩咐道:

“小姐身上不自在,快去请位医生来看看。”

院子禀道:

“”老爷不在衙内,医生不便唤进来。

这街上倒有个女科医婆,叫做孟妈妈,人人道他的药灵,不若请他来看。

”夫人道,

“如此快去请来。”

院子闻听,不敢怠慢,走到孟家门首,问声:

“有人么?”

却说这女医是个驼背,走来问道:

“是那个?”

院子道:

“我是郦老爷府中,请你去看病的。”

孟妈道:

“如此同去便了。”

不多时,进了衙内,见了夫人,说:

“老妇叩头。”

夫人道:

“请起。女先生,老身只有一个女儿,这几日有些小恙,烦你诊看,调理好了,重重相谢。”

孟妈道:

“夫人,女科是我的本行,自然用心的。”

夫人道:

“梅香,你可领他进去。”

夫人遂后跟来,问道:

“女孩儿,你今日身子好些么?”

小姐道:

“不见得。无别样症候,只是再打不起精神来。”

孟妈近前说:

“小姐,恕不见礼罢!待我来看看脉息,好用药。”

诊脉一会,说道:

“小姐,你虚怯怯的,最怕当风,午后就要浑身发热,是患怔仲病症。”

小姐道:

“都说得对病。”

孟妈道:

“我从十七八岁看病起,到如今,那有认错了病症的。这病容易治,待我撮药一服,就要好的。”

梅香问道:

“此剂药是什么引子?我好去煎。”

孟妈道:

“姜三片,枣二枚,煎至八分,还请老夫人亲去熬方好。”

夫人道:

“如此你且略坐坐,待我看人煎好了,劳你亲送小姐吃下方好!”

孟妈道:

“这个使得。”

夫人抽身往前去了。

孟妈扯着梅香,往背地说道:

“梅香姐,我问你,我看小姐脉息,有思郁在里面,像是伤春病。你实对老娘说,是怎么起得?”

梅香道:

“实不瞒妈妈说,小姐一向是极重端的,再没有一思儿胡思乱想。只为前日裱轴观音像,供奉供奉,不想裱背铺里错发了一轴画来。”

孟妈道:

“敢是错了吃恼么?”

梅香道:

“却不恼,到是好笑。”

孟妈道:

“怎么好笑?”

梅香道:那晓得错来的是轴春容画,上面的一个女娘,与俺小姐相貌一个印板儿印的不差。

那女娘身边,又画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生得标致。

我小姐看了,像是心上就有几分想着那人儿一般,偶然把这节事情,在笺上题一首词,又古怪得紧。

”孟妈道:

“怎么又古怪?”

梅香道:

“刚刚住了笔,却被梁上燕子飞下,衔将去了。故此,从那日起,小姐心上,只是这等恹恹答答的。”

孟妈道:

“梅香姐,你这些都是鬼话,哄你老娘不得。从来那里有个不见面害相思的?我不信。”

梅香道:

“真话与你说倒不信,你看小姐睡熟了,我悄悄取那画与你看,便分明了。”

孟妈道:

“你可取来,取来!”

梅香取到。

孟妈展开一看,惊讶道:

“原来果有此事!只是我也像认得这个女娘,一时想不起来。”

又偷将小姐对看,说道:

“实是像小姐不过。”

梅香道:

“妈妈,我不识字,小姐说还有作画的人名姓在上。”

孟妈道:

“我为写药方引子,粗粗认得几个字,待我看来。”

遂看遂念道:

“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真个有名姓。这桩事也奇不过了,所以他便这等胡思乱想,害出这伤春病了,只是这不见面的相思,到底感得轻松,也不难治。你且收了画去,怕老夫人出来看见不便。”

正说话间,夫人随人把了药来,命小姐吃完了,吩咐梅香:

“打发小姐睡睡方好。”

忽报老爷回衙了。

夫人迎着道:

“相公回来了。”

郦尚书道:

“夫人,女孩好些么?”

夫人道:

“适才接此位女医来看,说不妨事的了,药吃方才睡了。”

孟妈上前叩头。

尚书道:

“有劳你了,小姐的病不干碍么?”

孟妈道:

“小姐的病,是略伤了风,心上也有些烦郁,只消用一两服药,就平安了。”

尚书道:

“如此却好。夫人,女儿病尚未好,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贡奉,即刻便要入场。这女医可赏他一两银子,以后要药,差人去取。为帖回避关防,你不便进来。小姐好时,待我出场后,重重相谢。”

孟妈答应,拜谢而去。

院子来禀,巡绰官俱在外厢伺候。

郦尚书道:

“下官就要入场,夫人请道内去罢。”

然后走到外庭,叫巡绰官过来:

“我有关防告示一道,可即行刻出印了,遍处张挂,不可迟慢。”

巡绰应声去了。

众役禀道:

“请老爷起行。”

院子道:

“送老爷。”

尚书吩咐院子:

“你年纪老成,衙中一切,着实要严紧,进去罢。”

院子说:

“晓得。”

众役随着一拥而去。

却说监试官早到贡院,吩咐巡绰官掌号开门,应试举子务要搜捡明白,鱼贯而入,点名各归号房,不许挨越。

巡绰官遵谕。

只听辕门吹打起来,进了院门,巡军上来排列两旁。

那些儒生们也有老的,也有少的,挨名答应。

巡官喊道:

“仔细搜。”

众军齐道:

“搜检无弊。”

或归东号房,或进西号房,还剩一位无号。

巡绰说:

“坐满了怎么处?也罢,到这边席号坐罢。禀老爷,点名搜检已毕,请封条封门。”

遂将门封完。

监试官道:

“可喜今科规矩严明,一毫无弊,天气又且清爽,可为大典庆贺。今日起早了,不免进去歇息歇息,到明朝好来放关便了。”

到了次日晚间,只见众人各执高灯,来接进场相公的。

说道:

“伙计们,今年规矩森严,莫挤近栅栏边去,大家远远站立,等候各人家相公出来,上前迎罢。”

正说话间,又见一个执板皂隶走来,说道:

“今年规矩严得很,你们赶闲人不许挨近栅栏,但有举子们出来,清清楚楚放出。凡有挤者,着实打去。”

听得内打云板三声,吆喝开门,外巡官道:

“内里打点,放头牌出来了。”

皂隶道:

“你们众人站开些,待相公们好走。”

众人向里张望,出来一位老相公,被人背去,又有一个平头来接霍生的,望见霍生出场,说道:

“相公,定是得意的了。”

忙把笔砚接过,跟随而去。

又有个姚店主,说道:

“鲜于相公进场去,怎么日色老高,老汉在家中吃过早饭了,还未见出来?放心不下,不免向贡院前看看,是怎么说呀。此是贡院门首,还封在那里。”

听那皂隶嚷道:

“悔气,悔气!这些相公,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在里面着实鏖战;又不知是墨水干了,一点儿榨不出。遭他家娘的瘟!要我们辛辛苦苦在此伺候。平日惯赌惯嫖,噇你娘的道!”

姚店主道:

“咳!你听这些人埋怨话头,就像晓得鲜于相公平日行径的。”

忽听院里一片声叫抢卷,打云板开门。

皂隶道:

“谢天谢地!好了,出来了!”

店主见鲜于相公出来,迎着道:

“小人在此接场。”

鲜于佶道:

“好辛苦。”

皂隶向前道:

“我问你,你这样辛苦,就在家里自在自在,休来现世也罢了。为你一个,苦了我们守到如今。我看这付嘴脸,也不像是个发迹的。”

鲜于佶反戏说道:

“下次再不敢如此,再若如此,但凭,但凭……”

回身与店主回家。

路上说道:

“那里说起,里边文字做得簇锦般,这是想得动了火,牙齿忽然疼起来。哎哟,恨不得要死,只得慢慢的誊写,故弄到此时出来,难怪这些狗头说话。”

遂进店中,姚主人道:

“相公,请用些饭,将息将息,小人也要去安歇。”

鲜生道:

“有劳了!请自便罢。”

店主告辞去了。

鲜生回身笑道:

“鲜于佶,鲜于佶!我问你:这是怎么说?活现世,受了许多辛辛苦苦、劳劳碌碌,三年出场一番,走到场里面,一个字儿写不出,倒反被那些狗头如此作践,不是观场,倒是来受罪了。且坐下,把这些酒饭消缴在肚子里,也是我老鲜走科场一遭。”

吃完了,即又道:

“想场中做文字时,心上慌得紧,不知写了那套嫖经,那一宗酒帐,鬼画符一般。若要中,除非是乌纱满天,像那乌鹊飞,我把这头往上一撞,撞着了,才使得,不然一生一世,也只是这样糟骨头,如今说不着,断断要去与老臧商量做那法儿了。且先到霍秀夫他那里去走一遭,问他什么字号便了。”

正是:且从河汉旁边路,偷取天孙织锦囊。

毕竟怎样偷换字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换坐号试探口气因医病细说情由话说霍生出场后,甚觉文章得意,对着云娘道:

“小生文字甚佳,可不负你一番指望。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快。”

遂把袖中文字取出,说:

“今早又不该在窗下亲把文章誊写,这一会,头目更加眩晕,心儿上又烦躁得紧,恐怕书生没福,不能承当功名两字了。”

行云道:

“说那里话!尊体清癯,又着劳碌,故此有些不耐烦。奴家记得昔年有病,曾请过一个女医姓孟的,用药甚效,已着人去请。等他来看看,吃一两剂药便好了,你且放心。”

正说话间,鲜于佶忽进门来,霍生勉强拱手,鲜于佶道:

“霍兄怎么是这样一个光景?”

霍生道:

“偶尔小恙,不能相迎,得罪得罪!”

鲜于佶道:

“想必是场中忒用心了。”

行云道:

“正是如此。”

鲜于佶将椅移近,说道:

“好事将近,须要上心调理,莫作儿戏。场中得意,不消说了。”

霍生道:

“风檐之下,草草完篇,胡话写在此。”

鲜于佶接过哼哼的暗读,何曾念出一字来?夸将道;

“这样七篇簇锦,定然高中无疑,怎么倒说草草?天下有这样草草的?你肚子里怎么有许多好东西?胀也该胀病了。”

霍生问道:

“老兄也一定得意,文字倘写出,也要请教请教。”

鲜于佶笑道:

“小弟是瞒不过老兄的,只好诨场中一两顿酒饭吃,到家时节,去哄吓那些乡里的人,说鲜于相公又观场一次了。里边文字,不过胡乱写几句出来,那里记得?取笑,取笑!还有一件,今科场中规矩,与往年不同,要各人认定自己卷面上的字号,到发榜时,只写号数,不写名字,直至进呈过,磨对明白,方才写名姓传胪。”

霍生道:

“这个记得。”

鲜于佶道:

“小弟编的是昃字号。”

霍生道:

“小弟是日字号。”

鲜于佶道:

“记得真么?”

霍生道:

“自己号数怎么记得不真?”

鲜于佶笑道:

“云娘,莫怪我说,你以后但遇着日字号,便抱住说,这是我的霍相公,我的霍相公。”

??云道:

“鲜相公,也莫怪奴家说,你也真是个贼字号相公了。”

霍生拦住道:

“休得取笑。”

忽保儿领着一个驼背医婆进来,鲜于佶道:

“那里走出这个婆子来?”

行云道:

“是位女先生,是我请来替霍郎看病的。”

孟妈见过礼,背身说道:

“我说前日郦府里那轴画,像个人儿,彼时急忙想不起,原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华云娘。”

行云请霍郎抬起头来:

“请得女先生在此,好诊诊脉。”

孟妈仔细一望,又转身说道:”好古怪!这位相公面孔,也有些面熟,急忙想不起。

哦,原来也像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

我晓得了。

”遂把行云扯住,问道:

“适才听见这位相公姓霍,他可叫做霍都梁么?”

行云道:

“果然是他。”

孟妈道:

“可晓得画几笔画儿么?”

行云道:

“画得极好的。妈妈,他的名字,与他会丹青,你却怎生知道?”

孟妈道:

“你莫管,有些话说在里面。”

又背说道:

“那里撞得这样巧,恰好就是他!且莫就说,待我看脉时,把些言语惊他一惊,看他如何?”

遂诊起脉来,说道:

“呀!这病根由为何憔瘦,既然依旁青楼红衫,那隔墙儿花如何轻窥的?”

行云道:”妈妈,只请你看病,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

孟妈道:

“不是闲话,病根都是从这里起的。还有一件,不该涂抹丹青缎,有灵丹难医此病。若得好时,除非破了痴情,结成凤侣才好。”

鲜于佶闻听,含怒道:

“这婆子,霍相公请你来看病,病症不说,一些胡柴言鬼话。好可恶,好可恶!”

孟妈道:

“倒不是鬼话,倒是上轴《春容》画。”

鲜于佶道:

“还是这般胡言。”

孟妈道:

“不是胡言,倒是一片诗笺。”

鲜于佶道:

“这是那里说起?”

孟妈道:

“说起,说起,反劳动了那燕子。”

霍生惊疑,悄悄与行云问道:

“这妈妈讲得话,像是知道那丹青的下落,你可问他一问。”

行云说道:

“妈妈,你才说得话,有些来历,你可说明白罢。”

孟妈道:

“实不瞒你说,老身前日郦府里请去看小姐的病,那小姐症候,像是伤春的。细细问他梅香,说道:

“日前因为裱轴《观音》像供养,错讨了一轴《春容》来了,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得很。”

”霍生、行云惊讶道:

“原来有这等事。”

孟妈道:

“那画上有个穿红衫的郎君,生得标致,小姐看见,着实想念,故此害出这病来。老身彼时不信,那梅香悄悄地取画与我看来。”

霍生道:

“妈妈看过画,画上面是怎么样?”

孟妈道:

“上面么?那像小姐的女娘,就是云娘活现;穿红衫的,就像相公。”

霍生笑道:

“天下人相貌同的尽多,那里就是小生。”

孟妈也笑道:

“相公,你还要瞒我?那上面还落得款,我记得是“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

说得不差么?难道是鬼话胡言?”

鲜于佶道:

“你画的《春容》,送与缪酒鬼裱,我晓得的,后来这些话,却不晓得。”

霍生道:

“那晓得老缪是个酒徒,想是醉了,错发别处,今听孟妈之言,分明错到郦府中。”

鲜生问孟妈道:

“郦府中可就是今年知贡举的么?”

孟妈道:

“正是。”

霍生道:

“《春容》原为云娘写的,哪知郦小姐生得与云娘一样。如今认作自己,在那边疑惑。怪得小弟在曲江闲步,见燕子衔幅笺来,上头字迹、语气,像个女郎。今经孟妈说明,方知是郦小姐题的。”

孟妈道:

“梅香也曾提此事,待你高中,老身与你做媒。”

行云道:

“媒不敢劳做,烦你婉转说与小姐,还我《春容》感激多了。”

孟妈道:

“若要取回,无个凭据,他怎肯相信?”

行云想了想,道:

“有了,你将笺儿拿去,与小姐验过,他便信了。还我《春容》,送去《观音》,如何?如何?”

遂与霍生讨出笺来。

鲜生接过,念道:

“这就是郦小姐亲笔?”

孟妈道:

“便是。”

行云拿过笺,递与孟妈,又拿凤钗一只,说道:

“送与妈妈的,换得画来,再加重谢。”

孟妈喜欢,道:

“多谢!多谢!如今还不能进府,郦老爷临入场时说:

“关防严紧,吩咐我休要走动。”

待出场来,我看小姐去,或肯发来也未知。

”霍生听了这一段话,身子爽利起来,病已去了九分,打发孟妈回去。

鲜于佶道:

“原来有这一段奇事,霍兄好生修养,小弟要到下处收拾行李待放了榜,不济事时节,就要学这驼婆娘,弯起腰来,背了包,一熘跑了!”

霍生道:

“休得取笑,恕不送了。”

鲜于佶辞去,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不凑合难成吏舞生奸谋易吓友听话说鲜于佶辞了霍生出来,路中说道:

“适才听那驼婆子许多话,总为《春容》弄出许多把戏在里头,这也由他。可喜把他字号问得详细,我虽不懂他文字妙处,看他病中得意光景,文章决定是好了。不免去寻老臧办那件心事来。此已是他家门首:开门!开门!”

臧不退闻听,开了门,说道:

“原来是鲜于兄,请里面说话。”

二人进厅坐下。

臧不退问道:

“昨日场中得意么?”

鲜生笑道:

“若得意,不来寻老兄了。幸喜问了一位朋友字号来了。”

臧不退道:

“是甚字号?”

鲜生道:

“敝友是日字号,小弟是昃字号,特来相烦,早早割换,恐怕迟误就不济事。”

臧不退闻听,细细想道:

“这样连割卷也不消,只把老兄的字号,下半截洗去了,那位朋友的字号,下半截添几笔儿,可不凑巧?”

鲜生道:

“有理,有理!想得好。”

臧不退道:

“只有一件,还要文章十分好,才中得稳。”

鲜生道:

“文章不消说得。”

臧不退道:

“且住!贵友是那里人?”

鲜生道:

“就是小生同学的,茂陵霍都梁。”

臧不退道:

“幸喜问得明白,险些弄出事来。这割卷的勾当,除非用旁州别县的人,两不相识才使得;若是同学,一放榜时节,墨卷传出,改判不及,那姓霍的讲出话来,怎么样处?连我也脱不干净。这个万不得的!除非再寻一位方好。”

鲜于佶道:

“这却怎么处?急忙又无别位朋友做得文章好的,可以那样。”

踌躇道:

“有了!有了!这霍朋友近来干下一椿不好的事情。”

臧不退道:

“甚么事情?”

鲜生道:

“他前日画了一轴《春容》,传入到郦尚书府中,去勾引小姐。小姐见画,就想起他来,着实害病。”

臧不退道:

“可就是这知贡举的郦老爷么?”

鲜生道:

“正是,正是。那小姐亲笔题一幅诗笺,递与他,他收着了。”

臧不退道:

“这越发不该了。”

鲜生道:

“老兄,这分明是破坏他的闺门,借此暗通关节,罪名非校”臧不退道:

“这事情可是真的?也要有个凭据才好。”

鲜生道:

“这事的确!如今在两边牵马的,全是那驼背医婆。他还送那婆子金钗一只。小姐诗笺现在婆子手里,但拿住考问,便见明白。”

臧不退道:

“那驼背医婆,可是姓孟的么?”

鲜生道:

“正是。”

减不退道:

“这个不难,他也时常在我家用药。不瞒兄说,我有两个小厮,现当缉捕,就叫他先去请他来,只说治病,待他哄出他口里话来,骗出诗笺、金钗到手,就锁起来。把他做个拿手,好去提那姓霍的,送官便了。”

鲜生道:

“甚妙!甚妙!但拿到官去,便弄大了,转难收拾。不如吓得他私自逃避,他到手功名,不愁不是我的。这到浑融些。”

臧不退道:

“见得老成。”

遂叫小厮们走来。

二人走来说:

“老爷叫小人们有何吩咐?”

臧不退道:

“这位相公姓鲜,着有件事叫你去做,你过来!”

遂附在耳上,唧唧哝哝说了一遍,问道:

“可晓得么?”

二人听得明白,齐说:

“晓得。只是那姓霍的住在那里,告诉明白;也还得鲜于相公到那边,装神捣鬼,解了交,方可歇手。”

鲜生道:

“有理。众位,你明日捞住了驼婆娘时,便悄地通个信与我,我做个不认的来到那厢。自有道理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散去,事成之后还要酬劳。”

二人应诺而去。

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毕竟怎样擒捉驼婆,恐吓霍生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霍秀夫潜逃旅邸安禄山大破潼关话说华行云在观音像前焚香拜祝,说道:

“昨因霍郎有病,曾许下心愿,今幸喜好了。奴家今自虔诚拜谢,蒙大士打救,不胜感激。”

遂倒身祝赞起来。

那知霍秀夫俏俏在暗地听得明白,说道:

“原来云娘在此为小生祷告。”

遂对行云道:

“我们是露水夫妻,这般情重,今日就在菩萨前,说下誓来。”

两人一齐跪倒。

霍生道:

“小生霍都梁,目下功名有分,便与华行云夫荣妻贵,永不相忘。”

二人拜起,霍生道:

“小生还有一句话要先说过,若是日后倘遇那题笺人儿,只得双谐姻缘。”

行云道:

“到那时再讲他。”

两人发誓叙谈,不题。

却说昨日两个捕役,竟把孟驼婆锁住,扯扯拿拿来寻霍生。

孟婆道:

“可怜那,我那里晓得甚么别样勾当!我为霍秀才的病,这笺词、钗子,他付我叫换《春容》的,是甚么牵头?”

捕役喊道:

“你不必巧言花语,此间已到华行云门首,不可大唿小叫,哄他出来才好。”

遂轻轻叩门,行云里边问道:

“寻那个的?”

捕役道:

“来寻霍都梁。”

霍生闻听。

觉得诧异,遂抽身回避,行云方才问道:

“寻他怎么?”

开了门一看,捕役撞进道:

“还问怎么?怎么包关节,勾良女,现有女驼供状。”

孟婆道:

“华行云!快唤霍秀才来,当面对一对,我与他做甚牵头,把我无原无故这样拷打?苦恼!苦恼!”

正在辨理,忽见鲜于佶走进门来,问道:

“那里一班闲人在此罗唣?”

捕役道:

“不是甚么闲人罗唣,为的是打关的。”

鲜于佶道:

“打关的是那个?”

捕役道:

“是霍都梁。”

鲜于佶道:

“唗!唗!唗!霍相公是我好朋友,是个有才学本分的人,那里干这样事?休来胡撞。有何凭据呢?”

捕役道:

“这位相公说得有理。常言道:

“拿贼拿赃,获奸要双。”

”遂把笺、钗递与鲜生,道:

“这是甚么物件?”

鲜生道:

“是一幅笺纸。”

捕役道:

“这笺纸你说那个写的?是如今知贡举的老爷的小姐笔迹,那霍都梁先画一幅《春容》小像,偷送与小姐,又勾引小姐,写出诗笺来答他。意思无非借此风月传情,暗通关节,这金钗是与这驼婆子的,央他两边走动,就是真赃。实犯拿去还要拶夹,自作自受,怎说俺是挟诈斯文?况且,郦老爷关防甚严,若知道了,岂肯轻放?连这华行云也是紧要人犯。快说!霍都梁在那里?若隐藏了,就了不起。”

华行云闻听,害怕哭诉道:

“出场后已竟收拾回去,实不在此。”

捕役道:

“既不认帐,锁他去罢。”

鲜于佶拦阻道:

“且慢慢的商量。自古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遂把行云扯在背地,轻轻说道:

“不好了,前日与这驼婆笺钗,都被这些人拿获到手,是硬做不得的,快快收拾些物件,好生打发他们,出门便了。”

行云心慌道:

“奴家身边没有别物,只有金镯一付,金簪环一匣,凭鲜相公给与他们,销了这事罢。”

鲜生道:

“快取来。”

行云转后取来,递与鲜于佶。

鲜生接过说道:

“我自有处。”

转身说道:

“列位班头,如今霍相公,场完就回去了,不在这边;这华行云不过暂与他相处,一个女人家,那里晓得他来踪去路?有些薄敬,列位收下,做个人情,看学生面,放了罢。”

遂把东西塞在捕役袖中。

捕役道:

“一桩天大事,这几件东西怎生了帐?来不得,来不得!”

行云道:

“这却没法处了。”

鲜于佶道:

“也罢,我为着朋友分上,我腰间还有剩下两锭银子,凑出遂与他罢。”

行云道:

“多谢了!只一件,那诗笺不可留在他们手里。既添银子,须索取还才好。”

鲜于佶对捕役道:

“列位,这小娘子身边委实没有什么东西,我替他再添你二十两雪花银,宽释了他,还了他那诗笺罢。”

捕役道:

“相公,你先前讲的话,忒不通,如今怎样知起道理来了?千看万看,看你尊面,真个是人情大似法度了。”

把诗笺递过,行云收讫。

鲜生向捕役道:

“多谢了。”

孟婆开口道:

“列位老爷,可怜我是个残疾人,也放了我罢。”

捕役喝道:

“唗,你是放不得的,还要拿去法司衙门,审明定罪,才见得我们不是讹诈;还要在霍都梁原籍关提勾当。”

遂把驼婆锁牵而去。

鲜于佶方问行云道:

“这事怎么起的?”

行云道:

“连奴家也不知怎么起。好好在家里,忽然这些差人一拥进来,那里容人分辨。”

鲜生道:

“想是那驼婆口才不稳当,把前事对人讲说。哎呀!如今是甚么时节,略不谨慎,便弄出事情来了。我问你,霍兄在那里。”

行云道:

“在后面房里,进去相会罢。”

霍生见了鲜于佶,不觉泪下。

行云道:

“太亏了鲜于相公,自己破费许多,方才免得罗唣。奴家词笺也赎过来了。”

霍生接过收了,逐拜谢鲜生。

鲜于佶扯住说:

“我两个幼年相与朋友,是何等交情,怎么倒谢起来。”

霍生道:

“鲜于兄,你晓得我平生那里吃过这苦?倘若到官,不分皂白,审问起来,却怎生抵对。”

鲜生道:

“也不妨。”

霍生道:

“那丹青秉然是我画的,恰好像那小姐;那诗笺又是郦小姐真笔,供说燕子衔来,就浑身是口,谁人肯信?定是要受刑问罪,我的命定是没有的了。”

行云闻听,不胜伤感。

鲜于佶道:

“霍兄,这桩事,看起来不妨,我帮了你承个头,与那些狗头们当官辩论一场,料不输与他,不消远去得。若去了,却不误功名大事。”

霍生道:

“老兄,如今性命要紧,功名二字也题不起了,只得与兄相别,别后事情,还要与我照管一二。”

鲜于佶道:

“果然要去,这别后事情,小弟自然为兄打点,安顿得妥帖,不必挂心。”

霍生背地说道:

“也罢。往□阳寻秦老师罢。”

转回身来,遂与行云并鲜于佶洒泪而别,匆匆去了。

这鲜生也别了行云。

走到路上,欢喜道:

“果然算计的好,去也去得帮衬,我不免再说与老臧,叫他放心,打进字号去便了。”

把鲜于佶作弊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老将哥舒翰,奉命把守潼关,一声吩咐将士们:

“你看渔阳兵马,纷纷如蚁,抢上潼关来了。待逼近时,并力冲杀前去,不可退缩!”

众军遵令,紧紧守定。

再说那安禄山,领着何千年并数万雄兵,向前进发,禄山道:

“此去潼关不远了!哥舒翰兵马在此,你与我杀将上去。”

言犹未了,两军对垒,浑杀一阵,哥舒翰败走。

禄山大笑道:

“你看哥舒翰这老儿,不过一两阵,那些兵马都纷纷鼠窜。牙将何千年,你可领铁骑五千人,杀进潼关,径撞长安便了。”

何千年得令去后,不知打破潼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郦尚书出闱扈驾贾经略收女全交话说飞云小姐,服养之后,病体渐愈,老夫人甚是喜欢。

说道:

“孩儿,你爹爹为知贡举,入场将近一月了。今日又是端阳,厨中备得菖蒲酒,与你在石榴花下小饮几杯,应个节气。”

小姐道:

“孩儿病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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